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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 author:(作者)一道烈火
published in(发表于) 2011/6/16 9:40:56
飞狐外传(十四)

突觉背后金刃掠风,一人娇声喝道:“手下留人!”喝声未歇,刀锋已及后颈。这一
下来得好快,胡斐手掌不及拍下,急忙侧头,避开了背后刺来的一刀,回臂反手,去勾背
后敌人的手腕。那人身手矫捷,一刺不中,立时变招,刷刷两匕首,分刺胡斐双胁。胡斐
转不过身来,只得纵身离了凤天南肩头,向前一扑。那人如影随形,着着进逼。胡斐怒道
:“袁姑娘,干吗总是跟我为难?”回过头来,只见手持匕首那人紫衫雪肤,头包青巾,
正是袁紫衣。月光下但见她似嗔似笑,说道:“我要领教胡大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!”胡
斐道:“来日方长,不忙在此刻。”纵身扑向凤天南时,袁紫衣猱身而上,匕首直指他咽
喉。这一招攻其不得不救,胡斐只得沉肘反打,斜掌劈她肩头。霎时之间,两人以快打快
,交换了十来招,但见刀光闪动,掌影飞舞,招招都瞧得人惊心动魄。
周铁鹪、曾铁鸥、王氏兄弟等都不识得袁紫衣,突然见她在凤天南命在顷刻之际现身
相救,武功又如此高强,无不惊诧。但见这两人出手奇快,众人瞧得眼都花了,猛听得胡
斐一声呼叱,两人同时翻上围墙,跟着又同时跃到了墙外。袁紫衣的匕首翻飞击刺,招招
不离胡斐的要害,出手之狠辣凌厉,直如性命相搏一般。胡斐那敢怠慢,凝神接战,耳听
得凤天南纵声长笑,叫道:“胡家小兄弟,老哥哥失陪了,咱们后会有期。”笑声愈去愈
远,黑夜中遥遥听来,便似枭鸣。胡斐大怒,急欲抢步去追,却给袁紫衣缠住了,脱身不
得。他心中越发恚怒,喝道:“袁姑娘,在下跟你无怨无仇……”一言未毕,白光闪动,
匕首已然及身。高手过招,生死决于俄顷,万万急躁不得,胡斐的武功只比袁紫衣稍胜半
筹,但一个空手,一个有刀,形势已然扯平,他眼睁睁的见仇人再次逃走,一分心,竟给
刺中了左肩。哧的一声,匕首划破肩衣,这时袁紫衣右手只须乘势一沉,胡斐肩头势须重
伤筋骨,那知她手腕斜翻,反向上挑。胡斐肩上只感微微一凉,丝毫未损,心中一怔:“
你又何必手下容情?”袁紫衣格格娇笑,倒转匕首,向他掷了过去,跟着自腰间撤出软鞭
,笑道:“胡大哥,咱们真刀真枪的较量一场。”胡斐正要伸手去接匕首,忽听墙头程灵
素叫道:“用单刀吧!”将他单刀掷下。原来程灵素见他赤手空拳,生怕失利,已奔进房
去将他的兵刃拿了出来。
袁紫衣叫道:“好体贴的妹子!”突然软鞭挥起,掠向高墙。程灵素纵身跃入,袁紫
衣的软鞭在墙头搭住,一借力,便如一只大鸟般飞了进去,月光下衣袂飘飘。宛若仙子凌
空。她身子尚未落地,呼的一鞭,向程灵素背心击了过去,叫道:“程家妹子,接我三招
。”
程灵素侧身低头,让过了一鞭。但袁紫衣变招奇快,左回右旋,登时将她裹在鞭影之
中。
胡斐知道程灵素决不是她敌手,此刻若去追杀凤天南,生怕袁紫衣竟下杀手,纵然失
去机缘,也只得罢了,当下跃进园中,挺刀叫道:“你要较量,便较量!”袁紫衣道:“
好体贴的大哥!”回过软鞭,来卷胡斐的刀头。
两人各使称手的兵刃,这一搭上手,情势与适才又自不同。胡斐使的是家传胡家刀法
,刚中有柔,柔中有刚,迅捷时似闪电奔雷,沉稳处如渊□岳峙。袁紫衣的鞭法也是纵横
灵动,大是名手风范。顷刻之间,两人已拆了三十余招,当真是鞭挥去如灵蛇矫夭,刀砍
来若猛虎翻扑。秦耐之、周铁鹪、王氏兄弟等瞧着无不骇然:“这两人小小年纪,武功上
竟有这等造诣!”其实两人这时比拚兵刃,都还只使出六七成功夫,胡斐见袁紫衣每每在
要紧关头故意不下杀着,自己刀下也就容让几分,一面打,一面思量:“她如此对我,到
底是何用意?”
适才周铁鹪、曾铁鸥、殷仲翔三人出手对付胡斐,均没讨得了好去,众武官心知单打
独斗,不是他对手,眼见袁紫衣缠住了他,正是下手的良机,各人使个眼色,装作凝目观
战,却散在两人身周,慢慢逼近,便要合击胡斐。凡是武学高手,出手时无不眼观六路,
耳听八方,周铁鹪等这般神态,胡斐自都瞧在眼里,不禁暗暗焦急:“这批人便要一拥而
上,我脱身虽然不难,却分不出手来照顾二妹了。”一瞥之间,见程灵素站在一旁,倒是
神色自若,心想:“只有先将袁姑娘打退,再来对付旁人。”言念及此,刷刷连砍三刀,
均是胡家刀法中的厉害家数。
袁紫衣一避二挡,喝彩道:“好刀法!”突然回过长鞭,竟不抵挡胡斐刺向自己腰间
的刀尖,一招“凤凰三点头”,向曾铁鸥、周铁鹪、秦耐之三人的面门各点一点。这一招
来得好不突兀,三人急忙后跃,曾铁鸥终于慢了一步,鞭端在额头擦过,带出了一条血痕
。便在此时,胡斐的刀尖距她腰间也已不过尺许,眼见她忽然出鞭为自己退敌,当即右臂
一稳,单刀不进不退,停住不动。在如此急遽之间,将兵刃稳得犹似在半空中钉住了一般
,可比径刺敌人难上十倍。袁紫衣一双妙目望定胡斐,说道:“你怎么不刺?”忽听得曾
铁鸥叫道:“好体贴的哥哥妹妹啊!”学的是旗人恶少的贫嘴声调。袁紫衣俏脸一沉,收
鞭围腰,向胡斐道:“胡大哥,这几位英雄好汉,你给我引见引见。”胡斐道:“好!这
位是八极拳的掌门人秦耐之秦大爷,这位是鹰爪雁行门的掌门人周铁鹪周大爷……”跟着
将王剑英、王剑杰兄弟、曾铁鸥、汪铁鹗等一一引见了。这时王剑杰已将殷仲翔救醒,只
听他不住口的咒骂凤天南,说什么“如此无耻卑鄙之徒,咱哥儿俩不能算完。”胡斐最后
道:“这位是袁姑娘。”心念一动,又道:“袁姑娘是少林韦陀门、广西八仙剑、湖南易
家湾九龙鞭三派的总掌门。”众人一听,都是耸然动容,虽想胡斐不会打诳,但脸上均有
不信之色。
袁紫衣微笑道:“你没说得明白。邯郸府昆仑刀、彰德府天罡剑、保定府哪吒拳这三
门,也请区区做了掌门人。”胡斐道:“哦,原来姑娘又荣任了三家掌门,恭喜恭喜。”
袁紫衣笑道:“多谢!这一次我上北京来,原是想做十家总掌门,但湖北武当山的无青子
道长我打他不过,河南少林寺的大智禅师我不敢去招惹。刚好这里有三位掌门人在此。喂
,褚老师,你塞北雷电门的掌门老师麻老夫子到了北京么?”那使雷震挡的姓褚武师单名
一个轰字,听她问到师父,说道:“家师向来不来内地走动,有什么事,都交给弟子们办
。”袁紫衣道:“好,你是大师兄,可算得上是半个掌门人。这么着,今晚我就夺三个半
掌门人。十家总掌门做不成,九家半也将就着对付了。”此言一出,周铁鹪等无不变色。
秦耐之抱拳一拱,哈哈大笑,说道:“少林韦陀门的掌门万鹤声万大哥,跟在下有数十年
的交情,却不知如何将掌门之位传给姑娘了?”袁紫衣道:“万大爷死啦,他师弟刘鹤真
打不过我,三个徒弟更是脓包。咱们拳脚刀枪上分高下,这掌门之位不让也得让。秦老师
,我先领教你的八极拳功夫,再跟周老师、王老师、褚老师他们三位过过招。我当上了九
家半总掌门,也好到那天下掌门人大会中去风光风光。”这几句话,竟是毫没将周、秦、
王、褚众高手瞧在眼里。她这么一叫阵,周铁鹪、王剑英等都是天下闻名的武学好手,纵
然命丧当场,也决不能退缩。
周铁鹪道:“我们魔爪雁行门自先师谢世,徒弟们个个不成器,先师的功夫十成中学
不到一成。姑娘肯赐教诲,敝派上下哪一个不感光宠?只是师兄弟们都是蠢材,只练了些
先师传下的功夫,别派的功夫却不会练。”袁紫衣笑道:“这个自然。我若不会鹰爪雁行
门的功夫,怎能当得鹰爪雁行门的掌门?周老师大可放心。”
周铁鹪和曾铁鸥都是气黄了脸,师兄弟对望一眼,均想:“便是再强的高手,也从没
敢轻视鹰爪雁行门了。你仗着谁的势头,到北京城来撒野?”
他们收了凤天南的重礼,为他出头排解,没能办成,也不过扫兴而已,毕竟事不干己
,并不怎么放在心上。可是这姑娘竟敢来硬抢掌门之位,如此欺上头来,岂可不认真对付
?秦耐之知道今晚已非动手不可,适才见袁紫衣的功夫和胡斐是在伯仲之间,自己却曾败
在胡斐手下,要想讨一个巧,让她先斗周王诸人,耗尽了力气,自己再来捡便宜,当下说
道:“周老师、王老师的功夫比兄弟深得多,兄弟躲在后面吧!”袁紫衣笑道:“你不说
我也知道,你的功夫不如他们,我要挑弱的先打,好留下力气,对付强的。外边草地上滑
脚,咱们到亭中过招。上来吧!”身形一晃,进了亭子,双足并立,沉肩塌胯,五指并拢
,手心向上,在小腹前虚虚托住,正是“八极拳”的起手式“怀中抱月”。
秦耐之吃了一惊:“本派武功向来流传不广,但这一招‘怀中抱月’,左肩低,右肩
高,左手斜,右手正,显是已得本派的心传,她却从何学来?”向胡斐斜睨一眼,又想:
“那日我跟他动手,当然不使起手式,后来和他讲论本门拳法,这一招也未提到。自不是
他传给这女子了。”心中惊疑,脸上却不动声色,说道:“既是如此,待小老儿搬开桌子
凳子,免得碍手碍脚。”袁紫衣道:“秦老师这话差了。本门拳法‘翻手、揉腕、寸恳、
抖展’八极,‘搂、打、腾、封、踢、蹬、扫、卦’八式,变化为‘闪、长、跃、躲、拗
、切、闭、拨’八法,四十九路八极拳,讲究的是小巧腾挪,若是嫌这桌子凳子碍事,当
真与敌人性命相搏之时,难道也叫敌人先搬开桌椅吗?”她这番话宛然是掌门人教训本门
小辈的口吻,而八极拳的诸种法诀,却又说得一字不错。
秦耐之脸上一红,更不答话,弯腰跃进亭中,一招“推山式”,左掌推了出去。袁紫
衣摇了摇头,说道:“这招不好!”更不招架,只是向左踏了一步,秦耐之身前便是桌子
挡住,这一掌推不到她身上。他变招却也迅速,“抽步翻面锤”、“鹞子翻身”、“劈卦
掌”,连使三记绝招。袁紫衣右足微提,左臂置于右臂上交叉轮打,翻成阳拳,跟着便快
如电闪般以阴拳打出,正是八极拳中的第四十四式“双打奇门”,这原是秦耐之的得意招
数,可是袁紫衣这一招出得快极,秦耐之猝不及防,急忙斜身闪避,砰的一下,撞到了桌
上,桌上茶碗登时打翻了三只。袁紫衣笑道:“小心!”左缠身、右缠身、左双撞、右双
撞、一步三环、三步九转,那八极拳的招数便如雨点般打了过去。秦耐之奋力招架,眼看
她使的招数固是本门拳法,但忽快忽慢、偏左偏右,却又与本门功夫大不相同。袁紫衣道
:“你怎地只招架,不还手?你使的是八极拳,可不是挨揍拳!”秦耐之骂道:“小贱人
!”一招“青龙出水”,左拳成钩,右拳呼的一声打了出去。袁紫衣应以一招“锁手攒拳
”,突然右肘一摆,翻手抓住了他的右腕,向他背上扭转,左手同时上前,四指前、拇指
后,已拿住了他的“肩贞穴”,顺势向前一送,将他按到了桌上,正好将他嘴巴按到了茶
碗上,喝道:“吃茶!”她使这一手“分筋错骨手”本来平平无奇,几乎不论那一门那一
派都会练到,只是出手奇速,秦耐之手腕刚一碰到她的手指,全身已被制住,不禁又惊又
怒,又骂道:“小贱人!”袁紫衣双手使个冷劲,喀喇一声,秦耐之右肩关节立时脱臼。
袁紫衣放开他手腕,坐在圆凳上微微冷笑,说道:“这掌门人之位你让是不让?”秦耐之
只疼得满额都是冷汗,一言不发,快步出亭。王剑英上前左手托住他右臂,右手抓住他头
颈,一推一送,将他肩头关节还入臼窝,转头说道:“袁姑娘的八极拳功夫果然神妙,我
领教领教你的八封掌。”说着踏步进亭。袁紫衣见他步履凝稳,心知是个劲敌。本来凡是
练“游身八卦掌”之人,必定步法飘逸,行路犹如足不点地一般,但他脚步落地极重,尘
土飞扬,那是“自重至轻、至轻返重”,根基坚实无比,他数十年的功力,决非自己所能
望其项背。胡斐快步走到亭中,拿起茶杯喝了一口,低声道:“此人厉害,不可轻敌。”
袁紫衣眼皮低垂,细声道:“我多次坏你大事,你不怪我吗?”边一句话胡斐却答不上来
,说是不怪,是她接连三次将凤天南从自己手底下救出;说是怪她罢,瞧着她若有情、若
无情的眼波,却又怎能怪得?袁紫衣见胡斐走入亭来教自己提防,早是芳心大慰,她本心
存惊疑,生怕斗不过这位八卦门的高手,这时精神一振,勇气倍增,低声道:“你放心!
”足尖一登,跃上一张圆凳,说道:“王老师,八卦门的功夫,讲究足踏八卦方位,乾、
坤、巽、坎、震、兑、离、艮,咱们便在这些凳上过过招。”王剑英道:“好!”慢慢踏
上圆凳,双手互圈,一掌领前,一掌居后。胡斐又向袁紫衣瞧了一眼,退出亭子。
袁紫衣道:“素闻八卦门中王氏兄弟英杰齐名,待会王老师败了之后,令弟还打不打
呢?”
王剑英生性凝重,听了这话却也忍不住气往上冲,依她说来,似乎还没动手,自己已
然败定。他本就不善言辞,盛怒之下,更是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。王剑杰怒道:“小丫头
胡说八道,你只须在我大哥手下接得一百招,咱兄弟俩从此不使八卦掌。”须知王氏兄弟
望重武林,寻常武师连他们的十招八招也接不住。王剑杰一出口竟说到一百招,却也是丝
毫没小觑了她。袁紫衣斜眼相睨,冷冷地道:“我击败令兄之后,算不算八卦门的掌门?
你还打不打?”王剑杰道:“你先吹什么?打得赢我哥哥再说不迟。”袁紫衣道:“我便
是要问一个明白。”王剑杰尚未答话,王剑英问道:“尊师是谁?”袁紫衣道:“你问我
师承干吗?”她乌溜溜的眼珠骨碌一转,已明其意,说道:“嗯,王老师是动了真怒,要
下杀手,所以先问一问我师父。我师父名头太响,说出来吓坏了你。我不抬师父出来。你
尽管使你八卦门的绝招。常言道不知者不罪,你便打死了我,我师父也不怪你。”这几句
话正说中了王剑英的心事,他见袁紫衣先和胡斐相斗,跟着制住秦耐之,出手着实不俗,
定是大有来头,若是下重手伤了她,她师父日后找场,多半极难应付,听她这般说,便道
:“这里各位都是见证。”呼的一掌,迎面击出,掌力未施,身随掌起,踏坤奔离,足下
已移动了方位。别瞧他身躯肥大,八卦门轻功一使出,竟如飞燕掠波一般。袁紫衣斜掌卸
力,自艮追震,手上使的固是八卦掌,脚下踏的也是八卦方位。王剑英连劈数掌,都给她
一一卸开。两人绕着圆桌,在十二只石凳上奔驰旋转,倒似小儿捉迷藏一般,但越转越快
,衣襟生风。
王剑英心想:“这丫头心思灵巧,诱得我在石凳上跟她隔桌换掌。她掌力原本不能跟
我相比,但中间挡着一张圆桌,便不怕我沉猛的掌力。”又想:“这丫头武功甚杂,居然
将我门中的八卦掌使得头头是道,我何必用寻常掌法跟她纠缠?”猛地里一声长啸,脚步
错乱,手掌歪斜,竟使出了他父亲威震河朔王维扬的家传绝技“八阵八卦掌”来。
这一路掌法王维扬只传两个儿子,连外姓的弟子如商剑鸣等也均不传,那是在八卦掌
中夹了八阵图之法:天阵居乾为天门,地阵居坤为地门,风阵居巽为风门,云阵居震为云
门,飞龙居坎为飞龙门,武翼居兑为武翼门,鸟翔居离为鸟翔门,蜿盘居艮为蜿盘门;天
地风云为四正门,龙虎鸟蜿为四奇门;乾坤艮巽为阖门,坎离震兑为开门。这四正四奇,
四开四阖,用到武学之上,霎时之间变化奇幻,虽是在小小一个凉亭之中,隐隐有布阵而
战之意。
这八阵八卦掌袁紫衣别说没有学过,连听也没有听过,只因这是王维扬的不传之秘,
以她师父武学之渊博当世无双,却也是有所未知。袁紫衣只接得数掌,登时眼花缭乱,暗
暗叫苦。胡斐站在亭外掠阵,也知情势不妙,只是袁紫衣大言在先,说要夺八卦门掌门,
自己决不能插手相助,眼见王剑英越打越占上风,正没做理会处,忽见袁紫衣左足一登,
跃上桌面,说道:“凳子上施展不开,咱们在桌上斗斗。王老师,可不许踏碎了茶碗果碟
。”
王剑英一言不发,跟着上了桌面,这时两人相距近了,袁紫衣无可取巧,对方拍击过
来的掌拳,势须硬接硬架,但脚下却占了便宜。原来桌上放着十二只茶碗,四盘果子,全
是散落乱置,这可不同梅花桩、青竹阵每一处落足点均有规律,王剑英的八阵八卦掌在平
地上施展威力最强,一上梅花桩,变化既受限制,威力便已相应减弱。这时在这桌面之上
,更生怕不小心踏碎了茶碗果盘,为这刁钻的丫头所笑,当下尽量不移脚步,一味催动掌
力,自忖不凭脚步掌法之妙,单靠深厚的内功,就能将她毁在一双肉掌之下。
但听得掌风呼呼,亭畔的花朵为他掌力所激,片片落英,飞舞而下。当袁紫衣跃上桌
面之时,早已计及利害,眼见对方一掌掌如疾风骤雨般击到,她只是足不停步的前窜后跃
,并不和他对掌拆解,知道只要和对方雄浑的掌力一粘住,那便脱不了身,只见王剑英右
掌虚晃,左掌斜引,右掌正要劈出,她左足尖轻轻一挑,一只茶碗向他扑面飞去。王剑英
吃了一惊,闪身避开,袁紫衣料到他趋避的方位,双足连挑,七八只茶碗接二连三的飞将
过去。王剑英避开了三只,终于避不开第四、五只,啪啪两声,打中了他肩头。他出掌劈
开第七、八只,碗中的茶水茶叶却淋了他满头满脸,跟着第九、十只茶碗又击中胸口。王
剑英、王剑杰齐声怒吼,旁观的汪铁鹗、褚轰、殷仲翔等也忍不住惊呼,只见最后两只茶
碗直奔王剑英双眼。他愤怒已极,猛力一掌击出。袁紫衣踢茶碗扰敌,原本是等他这一掌
,这良机如何肯予错过?当下身躯一闪,已伸手抓住他的右腕,左手在他的臂弯里“曲池
穴”一拿,一扭一推,喀的一响,王剑杰大叫“啊哟”声中,王剑英臂骱已脱。这一手仍
只是寻常“分筋错骨手”,说不上什么奇妙的家数,只是她出手如电,王剑英竟是闪避不
了,致贻终身之羞。王剑杰双手一拍,和身向袁紫衣背后扑去。胡斐推出一掌,将他震退
三步,说道:“王兄且慢!说好是一个斗一个。”王剑英面色惨白,僵在桌上。袁紫衣心
想:“若是轻易放了他,他兄弟回头找场,我可斗他们不过!”竟是下手不容情,乘着他
无力抗御之时,喀喇一声,将他左臂的关节也卸脱了,一指点在他太阳穴上,喝道:“你
这八卦门的掌门让是不让?”王剑英闭目待死,更不说话。王剑杰喝道:“快放我兄长,
你要做掌门,做你的便是。”袁紫衣道:“说话可要算数?”王剑杰道:“算数,算数。
”袁紫衣这才微微一笑,跃下桌子。王剑杰负起兄长,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。
周铁鹪道:“姑娘连夺两家掌门,果然是聪明伶俐,却不知留下什么妙计,要施在我
姓周的身上?”这话明明说她不过是使诡计取胜,说不上是真实本领。袁紫衣道:“对付
你魔爪雁行门,还用得着智计?你师兄弟三个人是一齐上呢,还是周老师一个人跟我过招
?”周铁鹪淡淡一笑,说道:“袁姑娘此言,真是门缝里看人,把北京城里的武师们全都
瞧得扁了。周某打从十三岁上起,从来便是单打独斗。”袁紫衣道:“嗯,那你十三岁前
,便不是英雄好汉,专爱两个打一个。”周铁鹪道:“嘿,我自十三岁起始学艺。”袁紫
衣道:“是英雄好汉,生来便是英雄好汉,有的人武艺再高,始终不过是窝囊废。周老师
,我可不是说你。”不知怎的,她对于王剑英、王剑杰兄弟,心中还存着三分佩服,见了
周铁鹪大刺刺地自视极高的神气,却是说不出的讨厌。
周铁鹪几时受过旁人这等羞辱?心中狂怒,嘴里却只哼了一声。汪铁鹗叫了起来:“
小丫头,跟我大师哥说话,可得客气些。”袁紫衣知他是个浑人,也不理睬,对周铁鹪道
:“拿出来,放在桌上。”周铁鹪愕然道:“什么?”袁紫衣道:“铜鹰铁雁牌。”一听
到“铜鹰铁雁牌”五字,周铁鹪涵养功夫再高,也已不能装作神色自若,大声道:“啊哈
!我门中的事,你倒真知道得不少。”伸手从腰带上解下一个锦囊,放在桌上,喝道:“
铜鹰铁雁牌便在这里,你今日先取我姓周的性命,再取此牌。”袁紫衣道:“拿出来瞧瞧
,谁知道是真是假。”周铁鹪双手微微发颤,解开锦囊,取出一块四寸长、两寸宽的金牌
来,牌上镶着一只探爪铜鹰,一只斜飞铁雁,正是魔爪雁行门中世代相传的掌门信牌,凡
是本门弟子,见此牌如见掌门人。原来鹰爪雁行门在明末天启,崇祯年间,原是武林中一
大门派,几代掌门人都是武功卓绝,门规也极严谨。但传到周铁鹪、曾铁鸥等人手里时,
诸弟子为满清权贵所用,染上了京中豪奢的习气,武功已远不如前人。后来直到嘉庆年间
,鹰爪雁行门中出了几个了不起的人物,该门方始中兴。袁紫衣道:“看来像是真的,不
过也说不定。”原来她适才和王剑英一番剧斗,虽然侥幸反败为胜,内力却已大耗,这时
故意扯淡,一来要激怒对手,二来也是歇力养气。周铁鹪见多识广,如何不知她的心意?
当下更不多言,双手一振一压,突然跃上凉亭之顶,说道:“咱们越打越高,我便在这亭
子顶上领教高招。”须知他的门派以魔爪雁行为名,自是一擅鹰爪擒拿,二擅雁行轻功。
他跃上亭顶,存心故居险地,便于施展轻功,与对手作一番生死搏击,同时令她无法取巧
行诡,更有一着是要胡斐不能在危急中出手相助。在周铁鹪心中,袁紫衣武功虽高,终不
过是女流之辈,真正的劲敌却是胡斐。他那知擒拿和轻功这两门,也正是袁紫衣的专长绝
技,他若是见过她和易吉在高桅顶上斗鞭时那一路惊世骇俗的轻功,也不会跃上这凉亭之
顶了。
胡斐见了他这一纵一跃,虽然轻捷,却决不能和袁紫衣的身手相比,登时便宽了心,
转过头来,两人相视一笑。袁紫衣故意并不炫示,老老实实的跃上亭顶,说道:“看招!
”双手十指拿成鹰爪之式,斜身扑击。
拳术的爪法,大路分为龙爪、虎爪、鹰爪三种。龙爪是四指并拢,拇指伸展,腕节屈
向手心;虎爪是五指各自分开,第二、第三指骨向手心弯曲;鹰爪是四指并拢,拇指张开
,五指的第二、第三指骨向手心弯曲。三种爪法各有所长,以龙爪功最为深奥难练。周铁
鹪见她所使果然是本门家数,心想:“你若用古怪武功,我尚有所忌,你真的使鹰爪雁行
功,那可是自寻死路了。”当下双手也成鹰爪,反手钩打。
众人仰首而观,只见两人轻身纵跃,接近时擒拿拆打数招,立即退开。这一晚四场激
斗,以这一场最为好看,但也以这一场最为凶险。月光之下,亭檐亭角,两人真如一双大
鸟一般,翻飞搏击。蓦地里两人欺近身处,喀喀数响,袁紫衣一声呼叱,周铁鹪长声大叫
,跌下亭来。
周铁鹪如何跌下,只因两人手脚太快,旁观众人之中,只有胡斐和曾铁鸥看清楚了。
周铁鹪激斗中使出绝招“四雁南飞”,以连环腿连踢对手四脚,踢到第二腿时被袁紫衣以
“分筋错骨手”抢过去卸脱了左腿关节。他这一招双腿此起彼落,中途无法收势,左腿虽
已受伤,右腿仍然踢出,袁紫衣对准他膝盖踹了一脚,右腿受伤更重。旁人却只见他摔下
时肩背着地,落下后竟不再站起。这凉亭并不甚高,以周铁鹪的轻身功夫,纵然失手,跃
下后决不致便不能起身,难道竟是已受致命重伤?汪铁鹗素来敬爱大师兄,大叫:“师哥
!”奔近前去,语声中已带着哭音。他俯身扶起周铁鹪,让他站稳。但周铁鹪两腿脱臼,
哪里还能站立?汪铁鹗扶起他后双手放开。周铁鹪呻吟一声,又要摔倒。曾铁鸥低声骂道
:“蠢材!”抢前扶起。他武功在鹰爪雁行门中也算是顶尖儿的好手,只是不会推拿接骨
之术,抱起周铁鹪,便要奔出。
周铁鹪喝道:“取了鹰雁牌。”曾铁鸥登时省悟,抢进凉亭,伸手往圆桌上去取金牌
,突然头顶风声飒然,掌力已然及首。曾铁鸥右手抱着师兄,左手不及取牌,只得反掌上
迎,哪知这一架却架了个空。眼前黑影一晃,一人从凉亭顶上翻身而下,已将桌上金牌抓
在手中,喝道:“打输了想赖么?”正是袁紫衣。曾铁鸥又惊又怒,抱着周铁鹪,僵在亭
中,不知该当和袁紫衣拚命,还是先请人去治大师兄再说?
胡斐上前一步,说道:“周兄双腿脱了臼,若不立刻推上,只怕伤了筋骨。”也不等
周曾两人答话,伸手拉住周铁鹪的左腿,一推一送,喀的一声,接上了臼,跟着又接上了
右腿关节,再在他腰侧穴道中推拿数下。周铁鹪登时疼痛大减。胡斐向袁紫衣伸出手掌,
笑道:“这铜鹰铁雁牌也没什么好玩,你还了周大哥吧!”袁紫衣听他说到“也没什么好
玩”六字,嫣然一笑,将金牌放在他掌心。
胡斐双手捧牌,恭恭敬敬的递到周铁鹪面前。周铁鹪伸手抓起,说道:“两位的好处
,姓周的但教有一口气在,终有报答之时。”说着向袁紫衣和胡斐各望一眼,扶着曾铁鸥
转身便走。向袁紫衣所望的那一眼,目光中充满了怨毒,瞧向胡斐的那一眼,却显示了感
激之情。
袁紫衣毫没在意,小嘴一扁,秀眉微扬,向着使雷震挡的褚轰说道:“褚大爷,你这
半个掌门人,咱们还比不比划?”到了此时,褚轰再笨也该有三分自知之明,领会得凭着
自己这几手功夫,决不能是她敌手,抱拳说道:“敝派雷电门由家师执掌,区区何敢自居
掌门?姑娘但肯赐教,便请驾临塞北,家师定是欢迎得紧。”他这几句话不亢不卑,却把
担子都推到了师父肩上。袁紫衣“嘿嘿”一笑,左手摆了几摆,道:“还有那一位要赐教
?”殷仲翔等一齐抱拳,说道:“胡大爷,再见了。”转身出外,各存满腹疑团,不知这
武功如此高强的少女到底是甚么路道。胡斐亲自送到大门口,回到花园来时,忽听得半空
中打了个霹雳,抬头一看,只见乌云满天,早将明月掩没。袁紫衣道:“当真是天有不测
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想不到胡大哥游侠风尘,一到京师,却面团团做起富家翁来。”听
她一提起此事,不由得胡斐气往上冲,说道:“袁姑娘,这宅第是那姓凤奸人的产业,我
便是在这屋中多待一刻,也是玷辱了,告辞!”回头向程灵素道:“二妹,咱们走!”袁
紫衣道:“这三更半夜,你们却到哪里去?你不见变了天,转眼便是一场大雨么?”她刚
说了这句话,黄豆般的雨点便已洒将下来。胡斐怒道:“便是露宿街头,也胜于在奸贼的
屋檐下躲雨。”说着头也不回的往外便走。程灵素跟着走了出去。忽听袁紫衣在背后恨恨
的道:“凤天南这奸人,原本是死有余辜。我恨不得亲手割他几刀!”
胡斐站定身子,回头怒道:“你这时却又来说风凉话?”袁紫衣道:“我心中对这凤
天南的怨毒,胜你百倍!”顿了一顿,咬牙切齿地道:“你只不过恨了他几个月,我却已
恨了他一辈子!”说到最后这几个字时,语音竟是有些哽咽。胡斐听她说得悲切,丝毫不
似作伪,不禁大奇,问道:“既是如此,我几回要杀他,何以你又三番四次的相救?”袁
紫衣道:“是三次!决不能有第四次。”胡斐道:“不错,是三次,那又怎地?”两人说
话之际,大雨已是倾盆而下,将三人身上衣服都淋得湿了。袁紫衣道:“你难道要我在大
雨中细细解释?你便是不怕雨,你妹子娇怯怯的身子,难道也不怕么?”胡斐道:“好,
二妹,咱们进去说话。”当下三人走到书房之中,书童点了蜡烛,送上香茗细点,退了出
去。这书房陈设甚是精雅。东壁两列书架,放满了图书。西边一排长窗,茜纱窗间绿竹掩
映,隐隐送来桂花香气。南边墙上挂着一幅董其昌的仕女图;一幅对联,是祝枝山的行书
,写着白乐天的两句诗:“红蜡烛移桃叶起,紫罗衫动柘枝来。”胡斐心中琢磨着袁紫衣
那几句奇怪的言语,哪里去留心什么书画?何况他读书甚少,就算看了也是不懂。程灵素
却在心中默默念了两遍,瞧了一眼桌上的红烛,又望了一眼袁紫衣身上的紫罗衫,暗想:
“对联上这两句话,倒似为此情此景而设。可是我混在这中间,却又算什么?”
三人默默无言,各怀心事,但听得窗外雨点打在残荷竹叶之上,淅沥有声,烛泪缓缓
垂下。程灵素拿起烛台旁的小银筷,挟下烛心,室中一片寂静。
胡斐自幼飘泊江湖,如此伴着两个红妆娇女,静坐书斋,却是生平第一次。过了良久
,袁紫衣望着窗外雨点,缓缓说道:“十九年前,也是这么一个下雨天的晚上,在广东省
佛山镇,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女娃娃,冒雨在路上奔跑。她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好,因为她
已给人逼得走投无路。她的亲人,都给人害死了,她自己又受了难当的羞辱。如果不是为
了怀中这个小女儿,她早就跳在河里自尽了。
“这少妇姓袁,名叫银姑。这名字很乡下气,因为她本来是个乡下姑娘。她长得很美
,虽然有点黑,然而眉清目秀,又俏又丽,佛山镇上的青年子弟给她取了个外号,叫作‘
黑牡丹’。她家里是打渔人家,每天清早,她便挑了鱼从乡下送到佛山的鱼行里来。有一
天,佛山镇的凤大财主凤天南摆酒请客,银姑挑了一担鱼送到凤府里去。这真叫作天有不
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,这个鲜花一般的大姑娘偏生给凤天南瞧见了。“姓凤的妻妾满堂
,但心犹未足,强逼着玷污了她。银姑心慌意乱,鱼钱也没收,便逃回了家里。谁知便是
这么一回孽缘,她就此怀了孕,她父亲问明情由,赶到凤府去理论。凤老爷反而大发脾气
,叫人打了他一顿,说他胡言乱语,撒赖讹诈。银姑的爹憋了一肚气回得家来,就此一病
不起,拖了几个月,终于死了。银姑的伯伯叔叔说她害死了亲生父亲,不许她戴孝,不许
她向棺材磕头,还说要将她装在猪笼里,浸在河里淹死。“银姑连夜逃到了佛山镇上,挨
了几个月,生下了一个小女孩。母女俩过不了日子,只好在镇上乞讨。镇上的人可怜她,
有的就施舍些银米周济,背后自不免说凤老爷的闲话,说他作孽害人。只是他势力大,谁
也不敢当着他面提起此事。“镇上鱼行中有一个伙计向来和银姑很说得来,心中一直在偷
偷的喜欢她,于是他托人去跟银姑说要娶她为妻,还愿意认她女儿当作自己女儿。银姑自
然很高兴,两人便拜堂成亲。那知有人讨好凤老爷,去禀告了他。
“凤老爷大怒,说道:‘甚么鱼行的伙计那么大胆,连我要过的女人他也敢要?’当
下派了十多个徒弟到那鱼行伙计家里,将正在喝喜酒的客人赶个精光,把台椅床灶捣得稀
烂,还把那鱼行伙计赶出佛山镇,说从此不许他回来。”砰的一响,胡斐伸手在桌上用力
一拍,只震得烛火乱晃,喝道:“这奸贼恁地作恶多端!”
袁紫衣一眼也没望他,泪光莹莹,向着窗外,沉浸在自己所说的故事之中,轻轻叹了
口气,说道:
“银姑换下了新娘衣服,抱了女儿,当即追出佛山镇去。那晚天下大雨,把母女俩全
身都打湿了。她在雨中又跌又奔的走出十来里地,忽见大路上有一个人俯伏在地。她只道
是个醉汉,好心要扶他起来,那知低头一看,这人满脸血污,早已死了,竟便是那个跟她
拜了堂的鱼行伙计。原来凤老爷命人候在镇外,下手害死了他。
“银姑伤心苦楚,真的不想再活了。她用手挖了个坑,埋了丈夫,当时便想往河里跳
去,但怀中的女娃子却一声声哭得可怜。带着她一起跳吧,怎忍心害死亲生女儿?撇下她
吧,这样一个婴儿留在大雨之中,也是死路一条。她思前想后,咬了咬牙,终于抱了女儿
向前走去,说什么也得把女儿养大。”
程灵素听到这里,泪水一滴滴的流了下来,听袁紫衣住口不说了,问道:“袁姊姊,
后来怎样了?”
袁紫衣取手帕抹了抹眼角,微微一笑,道:“你叫我姊姊,该当把解药给我服了吧?
”程灵素苍白的脸一红,低声道:“原来你早知道了。”斟过一杯清茶,随手从指甲中弹
了一些淡黄色的粉末在茶里。袁紫衣道:“妹子的心地倒好,早便在指甲中预备了解药,
想神不知鬼不觉的便给我服下。”说着端过茶来,一饮而尽。程灵素道:“你中的也不是
什么致命的毒药,只是要大病一场,委顿几个月,使得胡大哥去杀那凤天南时,你不能再
出手相救。”袁紫衣淡淡一笑,道:“我早知中了你的毒手,只是你如何下的毒,我始终
想不起来。进这屋子之后,我可没喝过一口茶,吃过半片点心。”
胡斐心头暗惊:“原来袁姑娘虽然极意提防,终究还是着了二妹的道儿。”程灵素道
:“你和胡大哥在墙外相斗,我掷刀给大哥。那口刀的刀刃上有一层薄薄毒粉,你的软鞭
上便沾着了,你手上也沾着了。待会得把单刀软鞭都在清水中冲洗干净。”袁紫衣和胡斐
对望一眼,均想:“如此下毒,真是教人防不胜防。”程灵素站起身来,敛衽行礼,说道
:“袁姊姊,妹子跟你赔不是啦。我实不知中间有这许多原委曲折。”袁紫衣起身还礼,
道:“不用客气,多蒙你手下留情,下的不是致命毒药。”两人相对一笑,各自就坐。
胡斐道:“如此说来,那凤天南便是你……你的……”
袁紫衣道:“不错,那银姑是我妈妈,凤天南便是我的亲生之父。他虽害得我娘儿俩
如此惨法,但我师父言道:‘人无父母,何有此身?’我拜别师父、东来中原之时,师父
吩咐我说:‘你父亲作恶多端,此生必遭横祸。你可救他三次性命,以了父女之情。自此
你是你,他是他,不再相干。’胡大哥,在佛山镇北帝庙中我救了他一次,那晚湘妃庙中
救了他一次,今晚又救了他一次。下回若再撞在我手里,我先要杀了他,给我死了的苦命
妈妈报仇雪恨。”说着神色凛然,眼光中满是恨意。程灵素道:“令堂过世了么?”袁紫
衣道:“我妈妈逃出佛山镇后,一路乞食向北。她只想离开佛山越远越好,永不要再见凤
老爷的面,永不再听到他的名字。在道上流落了几个月,后来到了江西省南昌府,投入了
一家姓汤的府中去做女佣……”胡斐“哦”了一声,道:“江西南昌府汤家,不知和那甘
霖惠七省汤大侠有干系没有?”
袁紫衣听到“甘霖惠七省汤大侠”八字,嘴边肌肉微微一动,道:“我妈便是死在汤
……汤大侠府上的。我妈死后第三天,我师父便接了我去,带我到回疆,隔了一十八年,
这才回来中原。”胡斐道:“不知尊师的上下怎生称呼?袁姑娘各家各派的武功无所不会
,无所不精,尊师必是一位旷世难逢的奇人。那苗大侠号称‘打遍天下无敌手’,也不见
得有这等本事!”袁紫衣道:“家师的名讳因未得她老人家允可,暂且不能告知,还请原
谅。再说,我自己的名字也不是真的,不久胡大哥和程家妹子自会知道。至于那位苗大侠
,我们在回疆也曾听到过他的名头。当时红花会的无尘道长很不服气,定要到中原来跟他
较量较量,但赵半山赵三叔……”她说到“赵三叔”三字时,向胡斐抿嘴一笑,意思说:
“又给你讨了便宜去啦!”续道:“赵半山知道其中原委,说苗大侠所以用这外号,并非
狂妄自大,却是另有苦衷,听说他是为报父仇,故意激使辽东的一位高手前来找他。后来
江湖上纷纷传言,他父仇已报,曾数次当众宣称,决不敢用这个名号,说道:‘什么打遍
天下无敌手,这外号儿狗屁不通。大侠胡一刀的武功,就比我高强得多了!’”胡斐心头
一凛,问道:“苗人凤当真说过这句话?”袁紫衣道:“我自然没亲耳听到,那是赵……
赵半山说的。无尘道长听了这话,雄心大起,却又要来跟那位胡一刀比划比划。后来打听
不到这位胡大侠身在何方,也只得罢了。那一年赵半山来到中原,遇见了你,回去回疆后
,好生称赞你英雄了得。只是那时我年纪还小,他们说什么我也不懂。这次小妹东来,文
四婶便要我骑了她的白马来,她说倘若遇到‘那位姓胡的少年豪杰,便把我这匹坐骑赠了
与他。’”胡斐奇道:“这位文四婶是谁?她跟我素不相识,何以赠我这等重礼?”袁紫
衣道:“说起文四婶来,当年江湖上大大有名。她便是奔雷手文泰来文四叔的娘子,姓骆
名冰,人称‘鸳鸯刀’的便是。她听赵半山说及你在商家堡大破铁厅之事,又听说你很喜
欢这匹白马,当时便埋怨他道:‘三哥,既有这等人物,你何不便将这匹马赠了与他?难
道你赵三爷结交得少年英雄,我文四娘子结交不得?’”
胡斐听了,这才明白袁紫衣那日在客店中留下柬帖,说什么“马归原主”,原来乃是
为此,心中对骆冰好生感激,暗想:“如此宝马,万金难求。这位文四娘子和我相隔万里
,只凭他人片言称许,便即割爱相赠,这番隆情高义,我胡斐当真是难以为报了。”又问
:“赵三哥想必安好。此间事了之后,我便想赴回疆一行,一来探访赵三哥,二来前去拜
见众位前辈英雄。”袁紫衣道:“那倒不用。他们都要来啦。”胡斐一听大喜,伸手在桌
上一拍,站起身来,说不出的心痒难搔。程灵素知他心意,道:“我给你取酒去。”出房
吩咐书童,送了七八瓶酒来。胡斐连尽两瓶,想到不久便可和众位英雄相见,豪气横生,
连问:“赵三哥他们何时到来?”袁紫衣脸色郑重,说道:“再隔四天,便是中秋,那是
天下掌门人大会的正日。这个大会是福康安召集的。他官居兵部尚书、总管内务府大臣,
执掌天下兵马大权,皇亲国戚个个该属他管,却何以要来和江湖上的豪客打交道?”胡斐
道:“我也一直在琢磨此事,想来他是要网罗普天下英雄好汉,供朝廷驱使,便像是皇帝
用考状元、考进士的法子来笼络读书人一般。”袁紫衣道:“不错,当年唐太宗见应试举
子从考场中鱼贯而出,喜道:‘天下英雄,入我彀中矣。’福康安开这个大会,自也想以
功名利禄来引诱天下英雄。可是他另有一件切肤之痛,却是外人所不知的。福康安曾经给
赵半山、文四叔、无尘道长他们逮去过,这件事你可知道么?”胡斐又惊又喜,仰脖子喝
了一大碗酒,说道:“痛快,痛快!我却没听说过,无尘道长、文四爷他们如此英雄了得
,当真令人倾倒。”袁紫衣抿嘴笑道:“古人以汉书下酒,你却以英雄豪杰大快人心之事
下酒。若是说起文四叔他们的作为,你便是千杯不醉,也要叫你醉卧三日。”胡斐倒了一
碗酒,说道:“那便请说。”袁紫衣道:“这些事儿说来话长,一时之间也说不了。大略
而言,文四叔他们知道福康安很得当今皇帝乾隆的宠爱,因此上将他捉了去,胁迫皇帝重
建福建少林寺,又答应不害红花会散在各省的好汉朋友,这才放了他出来。”胡斐一拍大
腿,说道:“福康安自然以为是奇耻大辱。他招集天下武林各家各派的掌门人,想是要和
文四爷他们再决雌雄了?”袁紫衣道:“对了!此事你猜中了一大半。今年秋冬之交,福
康安料得文四叔他们要上北京来,是以先行招集各省武林好手。他自在十年前吃了那个大
苦头之后,才知他手下兵马虽多,却不足以与武林豪杰为敌。”胡斐鼓掌笑道:“你夺了
这九家半掌门,原来是要先杀他一个下马威。”袁紫衣道:“我师父和文四叔他们交情很
深。但小妹这次回到中原,却是为了自己的私事。我先到广东佛山,要瞧瞧凤老爷到底是
怎样一个人物,也是机缘巧合,不但救了他的性命,还探听到了天下掌门人大会的讯息。
我有事未了,不能赶去回疆报讯,于是也不怕胡大哥见笑,一路从南到北,胡闹到了北京
,也好让福康安知晓,他的什么劳什子掌门人大会,未必能管什么事。”胡斐心念一动:
“想是赵三哥在人前把我夸得太过了,这位姑娘不服气,以致一路上尽是跟我较量。”向
袁紫衣瞪了一眼,说道:“还有,也好让赵半山他们知道,那个姓胡的少年,未必真有什
么本事。”袁紫衣格格而笑,说道:“咱们从广东较量到北京,我也没能占了你的上风。
胡大哥,日后我见到赵半山时,你猜我要跟他说什么话?”胡斐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”袁
紫衣正色道:“我说:‘赵三叔,你的小义弟名不虚传,果然是一位英雄好汉!’”胡斐
万万料想不到,这个一直跟自己作对为难的姑娘,竟会当面称赞起自己来,不由得满脸通
红,大是发窘,心中却甚感甜美舒畅。从广东直到北京,风尘行旅,间关千里,他脑海之
中无日不有袁紫衣的影子在,只是每想到这位又美丽动人又刁钻古怪的姑娘,七分欢喜之
中,不免带着两分困惑,一分着恼。今夜一夕长谈,嫌隙尽去,原来中间竟有这许多原委
,怎不令他在三分酒醉之中,再加上了三分心醉?这时窗外雨声已细,一枝蜡烛也渐渐点
到了尽头。胡斐又喝了一大碗酒,说道:“袁姑娘,你说有事未了,不知有用得着我的地
方吗?”袁紫衣摇头道:“多谢了,我想不用请你帮忙。”她见胡斐脸上微有失望之色,
又道:“若是我料理不了,自当再向你和程家妹子求救。胡大哥,再过四天,便是掌门人
大会之期,咱三个到会中去扰他一个落花流水,演一出‘三英大闹北京城’,你说好是不
好?”
胡斐豪气勃发,叫道:“妙极,妙极!若不挑了这掌门人大会,赵三哥、文四爷、文
四奶奶他们结交我这小子又有什么用?”程灵素一直在旁听着,默不作声,这时终于插口
道:“‘双英闹北京’,也已够了,怎地拉扯上我这个不中用的家伙?”袁紫衣搂着她娇
怯怯的肩头,说道:“程家妹子,快别这么说。你的本事胜我十倍。我只敢讨好你,不敢
得罪你。”程灵素从怀中取出那只玉凤,说道:“袁姊姊,你和我大哥之间的误会也说明
白啦,这只玉凤还是你拿着。要不然,两只凤凰都给了我大哥。”袁紫衣一怔,低声道:
“要不然,两只凤凰都给了我大哥!”程灵素说这两句话时原无别意,但觉袁紫衣品貌武
功,都是头挑人才,一路上听胡斐言下之意,早已情不自禁地对她十分倾心,只是为了她
数度相救凤天南,这才心存芥蒂,今日不但前嫌尽释,而且双方说来更是大有渊源,那还
有什么阻碍?但听袁紫衣将自己这句话重说了一遍,倒似是自己语带双关,有“二女共事
一夫”之意,不由得红晕双颊,忙道:“不,不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袁紫衣道:“不是
什么意思?”程灵素如何能够解释,窘得几乎要掉下泪来。
袁紫衣道:“程家妹子,你在那单刀之上,为何不下致命的毒药?”程灵素目中含泪
,愤然道:“我虽是毒手药王的弟子,但生平从未杀过一个人。难道我就能随随便便的害
你么?何况……何况你是他的心上人,他整天除了吃饭睡觉,念念不忘,便是在想着你。
我怎会当真害你?”说到这里,泪珠儿终于夺眶而出。袁紫衣一愕,站起身来,飞快的向
胡斐掠了一眼,只见他脸上显得甚是忸怩尴尬。程灵素这一番话,突然吐露了他的心事,
实是大出他意料之外,不免甚是狼狈,但目光之中,却是满含款款柔情。袁紫衣上排牙齿
一咬下唇,向程灵素柔声道:“你放心!终不能两只凤凰都给了他!”蓦地里纤手一扬,
噗的一声,扇灭了烛火,穿窗而出,登高越房而去。
胡斐和程灵素都是一惊,奔到窗边去看时,但见宿雨初晴,银光泻地,早已不见袁紫
衣的人影。
两人心头,都在咀嚼她临去时那一句话:“你放心,终不能两只凤凰都给了他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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